在香格里拉当兵是啥滋味
在香格裡拉當兵是啥滋味
官兵走在雪山巡線路上。睢心陽攝
5月,遙遠的雲南迪慶高原,冰雪悄然消融。香格裡拉迎來一年裡最好的時節,大批遊客蜂擁而至。
遊客把去一次香格裡拉作為人生願望。然而,長年累月在這裡當兵,該有著什麼樣的滋味?
走進駐守在這裡的四營五連,你會聽到這群負責維護由滇入藏“信息高速公路”的官兵說,除瞭美麗,香格裡拉還有“猙獰”的一面。
寒風,才是記憶坐標的原點——新兵們忘不瞭,頭一次來這裡,晚上睡覺蓋兩床棉被還被凍得瑟瑟發抖;老兵們記得,有一次他們不得不拆床板擋住窗戶,因為玻璃根本扛不住那麼強烈的風。
這裡沒有路標,卻有方向。高海拔、高寒、缺氧構成瞭他們的生存空間,艱苦孤獨伴隨著他們的每一天,但青春依然在跋涉中循著使命賦予的方向,堅定遠足。
詹姆斯·希爾頓在《消失的地平線》中寫道:“太陽最早照耀的地方,是東方的建塘,人間最殊勝的地方,是奶子河畔的香格裡拉。”
香格裡拉的奶子河畔,不是五連官兵的故土。但是,這群年輕的巡線兵毫不掩飾自己對這片土地熾熱的愛。
走雙腳蹚出來的路——
這條路上,隻有他們留下腳印
每名巡線兵,都領略過香格裡拉極致的美麗,也領教過它極端的殘酷。
大風、寒冷、高海拔缺氧是香格裡拉的常態。巡線時,有時一腳下去,雪就埋到瞭人胸口;有時一不留神,人就滑下陡坡一大截;有時,剛踏進河流,人就被激流沖出去好遠;有時,還未出深林,腿上就爬滿瞭螞蟥……
維護通信線路的官兵長年行走在雪山之巔、峽谷之底、江水之上。他們一日走過春夏秋冬,一天跨越千米海拔,走過一個又一個山路十八彎,穿過一個又一個滾石飛落處……
巡線之路全程數百公裡,海拔低的地方有1000多米,海拔高的地方可達4000多米。在這條路上,隻有他們的腳印,一串串循著電線桿線路的孤獨腳印。
風一起,雪一下,這腳印又被深深埋住瞭,好像什麼也未曾留下。
“那路,都是別人不走的路,都是我們用雙腳蹚出來的。”連隊最老的兵、一級軍士長黎曉軍說。
在一座以“向陽”命名的橋梁附近,有段10多公裡長的奇特線路。在坡度超過60°的陡坡上,滿是碎石塊。腳踩上去松松垮垮,手也無處著力。每挪一步,碎石就會“嘩啦嘩啦”往下掉。黎曉軍每次巡那段線路時,心裡依然會發怵。
有路的地方,難走;沒路的地方,驚心。
那一年,連隊負責某河段線路改造。那裡地形復雜,高處是皚皚雪山,低處是滾滾金沙江。連隊要將光纜由山腳的平坦處改遷至半山腰的陡坡上。
“我們高原通信兵,什麼山沒見過?什麼坡沒爬過?沒有路,我們來開路!”連長翁春芳帶著大傢上瞭山。
官兵小心翼翼地用探路棍試探著山坡上的碎石,尋找可以落腳的地方。腳邊,碎裂的風化巖一塊接一塊滾下懸崖,砸進洶湧的江水中。每向前挪一步,官兵手心都捏出一把汗。
幾經努力,一條最窄處距懸崖邊不足20厘米的“路”,就這樣被走瞭出來。腳印漸漸踩實,懸崖上留下瞭獨屬於巡線兵的印記。
中士耖宇航,永遠忘不瞭自己第一次執行機線檢修任務回來後,連長翁春芳為他端上的那碗雞湯米線。
那天,他背著一桶油漆,沿著陡峭的山路向上攀爬。從小就嚴重恐高的他,根本不敢向後看。油漆桶漸漸變得像山一樣重,他隻能放慢速度,手腳並用。突然,氣喘籲籲的他一腳沒踩穩,差點滾下山坡。
下瞭雪山,太陽早已落山,戰友們都在溪邊等他。別人2個多小時就能巡完的線,他花瞭5個多小時。又渴又餓的耖宇航捧起一口溪水噙入嘴裡,那透涼的雪融水像電一樣差點把他擊暈。
“以後一定要趕上來!”連長說著,遞給他一碗滾燙的雞湯米線,戰友們也都圍瞭上來。
雪山腳下,用純凈山泉熬煮的雞湯,香氣四溢,和著炊煙,浸潤夜色。耖宇航幾乎是含著淚,吃完瞭那碗米線。
幾年前,在西安高陵區政府上班的耖宇航,從未想過自己會當兵來到香格裡拉。那時,聽到征兵宣傳車的大喇叭在辦公樓下喊瞭2天後,他瞞著女友和傢人報瞭名。
山,爬瞭一座又一座;時間,過瞭一年又一年。在香格裡拉的巡線路上,耖宇航和戰友們留下瞭一串串腳印。現在,他熟悉這裡的每一條河流、每一座山峰。他知道誰傢又種瞭棵香樟樹,哪戶的孩子剛考上大學。他甚至學會瞭唱藏族歌曲《瑪尼石》。
“雪山是你的心,草原是你的愛,藍天是你寬廣的胸懷,太陽是你的情……”豪邁的歌聲伴著寒風飄蕩在巡線路上。
曾經,他一度嚷嚷著要退伍,最後卻主動選擇瞭留隊。後來,耖宇航說,他再也沒有吃過那麼好吃的米線。
爬過人生中最高的山——
這條路上,他們登頂青春之峰
470座!
這是迪慶地區海拔4000米以上的雪山數量。青藏高原東南的橫斷山脈,造就瞭迪慶這一大片世所罕見的雄奇景觀。
梅裡雪山、哈巴雪山、玉龍雪山、白馬雪山……站在石卡雪山遠眺,橫斷山脈與三江並流之間,是一個龐大的雪山世界。
來自貴州的士兵梁正恒,站在石卡雪山之巔遠眺。一片舒展的高山草甸映入眼簾,紫色的矮杜鵑為山坡鋪上瞭一層茸茸的艷毯,一直延伸到天際,如夢如幻。
山高人為峰。站在萬山之巔,面對這無與倫比的壯闊與妖嬈,梁正恒“得意忘形”。他不由自主地打開手機,視頻連線女友:“你瞧,我站的地方,比咱倆買的16樓新房還高……”
本想給女友曬曬美景,女友看到時卻哭瞭:“太危險瞭,幹不瞭咱就回來……”梁正恒爽朗地笑瞭。
連隊還有個戰士,至今都沒敢告訴爸媽,香格裡拉的山到底有多高。記者想為他拍張照片,他連忙擺手:“我媽身體不好。如果讓她看到我在這麼高的地方當兵,她一定會擔心。”
離天空最近的地方,離夢想也最近。青春最令人向往的地方,就是有勇氣去征服人生路上一座又一座高峰。
梁正恒兄弟倆一前一後入伍。然而,在香格裡拉的高山上當巡線兵,並不那麼容易。有一陣子,梁正恒實在撐不住,想打退堂鼓,就給當武警的弟弟打電話。誰知,弟弟的一句“哥,你幹得這麼好,我不能給你丟臉”,把他準備說出口的話,全堵瞭回去。
如今,梁正恒成瞭連隊的業務骨幹,弟弟成瞭精武尖兵,兄弟倆雙雙晉升中士,成為全傢人的驕傲。
在香格裡拉當兵十幾年,四級軍士長孫立強常常會想起父親說過的一句話。父親是一名老兵,孫立強小時候,曾不止一次地聽父親嘮叨“這個兵沒有當夠”。
那時候,他並不理解這句話是什麼意思,隻知道父親當年因為訓練受傷,不得不離開部隊。
大學畢業後,年少輕狂的孫立強覺得自己可以做任何事。他把傢裡安排好的工作辭瞭,要去當兵。
萬萬沒有想到,父親當時沒有表態,但當過兵的爺爺和正當兵的叔叔都反對,怕孫立強吃不瞭那份苦。然而,他還是拗著勁兒參瞭軍。
那年,孫立強第一次上雪山巡線,走到半山腰便喘著粗氣、舉步維艱。老班長來到他身邊說:“這都堅持不下來,還當什麼兵?”最後,他被老班長拖著拽著,手腳並用地爬上瞭山頂。
那一刻,極目眺望,群山就在腳下,由近及遠,從青而黛。這不曾預期的壯美,一下子征服瞭孫立強。他張開雙臂向群山大喊:“雪山,我征服瞭你……”
青春最高的山峰在心裡,人生最大的敵人是自己。蹚過瀾滄江,穿越無人區,征服瞭一座又一座高山後,孫立強才覺得,他征服瞭曾經的自己。
隻有到達山頂,才能看到不一樣的風景。從小在海邊長大的他,年少時曾無數次慨嘆過海上日出的壯美。那是一種有容乃大的氣象。
而今,每個清晨,當第一縷陽光掃過雪山之巔,怒放的高山杜鵑散發出若有若無的花香。孫立強俯身湊近輕嗅,在肺的深處,清香自來。
當兵來到香格裡拉,爺爺和叔叔當初說的苦和累,孫立強都一一體會過瞭。從中,他得到瞭磨礪,收獲瞭成長,也漸漸體味到父親說的那句“兵沒有當夠”是什麼意思。
看世間最美的風景——
這條路上,他們與美麗人生相遇
夏初,香格裡拉山腳的壩子綠意盎然。在上士熊鑠靈看來,每天巡線,都可以看到不同的風景。
清晨可以遠眺梅裡雪山的朝陽,傍晚可以欣賞如夢似幻的彩霞。秋天,納帕草甸被連片的狼毒花染成紅色的海洋,石卡山下成片的樺樹林變成瞭金色的世界。冬季來臨,香格裡拉又披上瞭銀色夢幻時裝。
人生就像一場旅行,最美的風景永遠在路上。在香格裡拉當兵,熊鑠靈不僅看到瞭最美的風景,還遇到瞭相伴一生的愛人。
2017年,即將30歲的重慶小夥兒熊鑠靈有點煩。親朋好友給他介紹過好幾個對象,都沒成。女孩們一看照片上是個陽光帥氣的軍人,又聽說他在香格裡拉當兵,開始都挺熱乎。可是,交往一段時間後,女孩們知道他長年在高原雪山巡線,回不瞭傢、照顧不瞭自己,就漸漸沒瞭下文。
說來也是緣分。幾年前,熊鑠靈的同學給他介紹過一個叫邱琴的美麗女孩。當時,他連女孩的面都沒見到,就直接被拒絕瞭。沒想到,過瞭兩年,熊鑠靈的小學老師也給他介紹瞭一個女孩,居然還是邱琴!
既然是躲不開的緣,那就見見吧!邱琴主動提出要來看看熊鑠靈。當時,一到香格裡拉,邱琴就被美麗的風景深深吸引住瞭。熊鑠靈對她一見鐘情,可她見到熊鑠靈,卻絲毫沒有“來電”。用她自己的話就是:愛上瞭香格裡拉,卻沒有看上他。
在古城一傢名叫“遇見”的民宿門口,熊鑠靈目送女孩打車遠去,呆呆地佇立瞭很久很久……
那段日子,熊鑠靈心灰意冷。那種酸楚的情緒甚至傳染給瞭連隊的狗和兔子。瞭解到情況後, 連隊的戰友們都來給他當參謀,指導員親自傳授戀愛“秘笈”,就連嫂子們也紛紛為他出主意。
去年2月,熊鑠靈終於鼓足勇氣,給邱琴發瞭一條信息:“你到底答不答應做我女朋友?再不答應,我們不耍瞭!”邱琴回復:“給我3天時間。”
那3天,熊鑠靈幾乎沒有睡覺。他的眼前,全是那個在民宿“遇見”門口遠去的背影。
3天後,他等來瞭邱琴的電話。掛完電話,熊鑠靈興奮得手舞足蹈,馬上撥通瞭傢裡的電話,“媽,我有女朋友啦……”
今年1月23日,回傢休婚假的熊鑠靈給連隊戰友們傳回一段微信視頻。畫面上,美麗的新娘邱琴挽著軍裝筆挺的熊鑠靈,站在舞臺中央。新娘笑瞭,他卻哭得一塌糊塗,說不出一句話。
來香格裡拉尋找愛情的她,“遇見”在香格裡拉當兵的他,戰友們都覺得這簡直是香格裡拉的一段佳話。
後來,熊鑠靈才知道,自己能和邱琴喜結良緣,嶽父起瞭很大的作用。在女兒猶豫時,邱琴父親無數次說起“能在那麼艱苦的地方當兵,還幹得那麼好,這小夥子靠得住”。
熊鑠靈很想讓妻子再來一趟香格裡拉古城。他要到那個民宿“遇見”門口,給邱琴拍張相片,把那種甜蜜的感覺永遠定格在香格裡拉。
上士左濤最鐘情的風景卻是香格裡拉的納帕海。每年夏天,納帕海綠草茵茵,野花競相開放,雪山、草原、牛羊組成瞭大西南的塞上風光。
2016年夏天,身著軍裝禮服的左濤站在納帕海邊,舉起右手向著香格裡拉雪山的方向,敬瞭一個標準的軍禮。他的身旁是一個穿著婚紗的女孩,笑靨如花。婚紗照定格瞭一名士兵的最美記憶。
後來,兒子“莽子”出生瞭,左濤休完假,又回到香格裡拉巡線執勤。“莽子”漸漸長大,虎頭虎腦特別結實。學會說話後,他常常對著墻上左濤的照片喊“爸爸”,每次在路上看到穿綠軍裝的人,也會邊追著邊喊“爸爸”。
2018年9月,妻子帶著“莽子”從貴州老傢來到瞭連隊。在香格裡拉納帕海邊,左濤一傢拍下瞭一張全傢福。那天,納帕海的風很大,遊人很少,天空像大海一樣澄澈,妻子和孩子臉上燦爛的笑,點亮瞭左濤的全世界。
在左濤眼裡,沒有一片海比納帕海更美麗。他日夜守護的香格裡拉,就是人世間最美的風景。
其實,每個在香格裡拉當過兵的人,都夢想在這裡拍套婚紗照、照張全傢福。香格裡拉的風景裝扮瞭他們的青春,官兵希望自己也成為香格裡拉的一道風景。
去年9月,連隊服役期滿的10多名戰士,全部遞交瞭留隊申請。
在香格裡拉當兵是啥滋味,一千個人會有一千種答案。或許,有人品出瞭苦難的回甘,有人聞到瞭青春的氣息,有人收獲瞭愛情的甜蜜……但連隊所有官兵都告訴記者這樣一句話:“在香格裡拉,待久瞭就會離不開。”
陳典宏 張能華