琼瑶:“鑫涛,你解脱了!我,也放下了”
瓊瑤先生平鑫濤去世 享年92歲 瓊瑤:“鑫濤,你解脫瞭!我,也放下瞭”
臺灣皇冠文化創辦人平鑫濤先生於今年5月23日過世,享壽92歲;瓊瑤6月4日悲痛地寫下長文道別:“鑫濤,你解脫瞭!我,也放下瞭。”
對大多數人而言,平鑫濤以“瓊瑤先生”著稱,但其創辦的“皇冠”因培養瞭不少知名作傢,而被稱為“作傢搖籃”,享譽臺灣文壇。此外,因“皇冠”事業涵蓋出版、電視、電影等行業,平鑫濤還被稱為“臺灣邵逸夫”。
身體裡潛伏著辦雜志的基因
平鑫濤生於1927年,是傢中的獨子,幼時生活貧苦,父親因生活窘迫而常常將壓力遷怒於妻子和孩子,所以平鑫濤在其自傳《逆流而上》中透露,由於常常挨打,小小年紀就有瞭“輕生”之念,但心想自己死瞭,可憐的母親如何活得下去?所以那時就發誓自己要非常努力地掙脫貧窮,“不奢望富有,隻求豐衣足食,不再貧窮。”
小時喜愛畫畫,想當畫傢、醫生或者律師的平鑫濤,最終按照父親的安排,學瞭會計。這也成為他到瞭臺灣後找到的第一份工作——任職於臺灣肥料公司南港廠做會計。
除瞭做會計,平鑫濤還當過翻譯,做過DJ等等,可是最成功的,莫過於“出版人”這個身份。平鑫濤在《逆流而上》中寫道:“高中時代,曾辦過一本手抄本雜志《潮聲》,免費出借,居然還頗受好評。也許我身體裡早就潛伏著辦雜志的基因。”
上世紀五十年代的臺灣在平鑫濤眼中是“文化沙漠”,於是辦一份兼具知識性、文學性、藝術性、趣味性雜志的想法,就在他腦中發酵瞭。當時平鑫濤有一位樓姓同事,中英文俱佳,和他理念相同,於是兩人決定合作,平鑫濤在《逆流而上》中回憶:“我寫瞭一份二萬字的企劃書,隻要投資二萬元,二年還本,我和樓姓編輯不支薪水,不拿稿費,各占百分之十的幹股,有盈餘才能分配。我拿著企劃書,到處遊走,毛遂自薦,終於找到瞭投資人,一位是肥料公司的同事,另一位是集郵商,他是大股東,他投資的條件是要在雜志上刊登集郵郵購廣告,盈餘歸他。”
1954年2月22日,《皇冠》創刊號出版,有新知報道,有圖文並茂的“詩情畫意”,有長篇連載西部經典小說《原野奇俠》;還有餘光中的新詩譯作……萬事開頭難,這一期雜志在全臺北實銷56本,第二、第三期的銷量也毫無起色。
雪上加霜的是,樓姓編輯因感情創傷而無心編務,連公務員也辭瞭,當瞭牧師。兩位投資人把皇冠“送”給平鑫濤(當然包括債務在內),前幾期一萬多本退書,由他們以每本2元“切貨”給舊書商,也就回收瞭股本。
掀起瞭張愛玲熱、三毛熱
獨自苦苦支撐到第七年底,平鑫濤坦承已經精疲力盡,雜志也是奄奄一息。他決定死馬當活馬醫,如果“變法”不成,就“關門大吉”。早期《皇冠》定價5元,一百多頁,篇幅太少,所以內容不夠充實;定價又太低,成本永遠不夠,處處捉襟見肘。平鑫濤決定把定價漲到10元,內容加兩倍。本來是“小吃”,改為“盛宴”。因為篇幅增加很多,可以一次刊完一部長篇小說,稱之為“每月一書”。那時候一本小說單行本定價一二十元,皇冠一次刊完,等於免費贈送。當厚厚的一本新《皇冠》出現書市時,立刻引起轟動,當期《皇冠》一掃而空。從此,《皇冠》脫離苦海,一帆風順。
而這個“每月一書”,也發表瞭無數作傢的成名作,如瓊瑤的《窗外》、於梨華的《夢回青河》等。
1964年,皇冠建立“基本作傢制度”,預付稿費給優秀的作傢,成為臺灣超過千名作傢的搖籃,臺灣文學在華文出版世界占有一席之地,《皇冠》功不可沒。
1968年起,皇冠集團陸續出版張愛玲的小說《怨女》,散文集《流言》,將張愛玲的作品帶入臺灣。1973年出版三毛《撒哈拉的故事》《稻草人手記》,在華人圈掀起三毛熱潮。此外,皇冠亦引進國外出版作品,包括在1966年出版日本作傢三浦綾子《冰點》,初版20萬冊搶購一空,創下臺灣出版史的紀錄,40年後皇冠出版《哈利·波特》的中譯本打破此項紀錄。
平鑫濤去世後,皇冠文化集團發佈的聲明結尾以《逆流而上》的一段話,為平鑫濤的一生作腳註,“我作為一個編輯,一個出版人,謙卑是這種職業的基本態度。當作傢們一個字一個字寫下的心血結晶交給我處理的時候,我能不以虔誠和謙卑的態度相對嗎?平凡的我,微不足道,不平凡的是這個時代;不平凡的是許許多多卓越的作傢們。”
《窗外》改變瞭命運
在與皇冠有關的眾多作傢中,與平鑫濤緣分最深的自然是瓊瑤,平鑫濤曾經表示在其生命中的“三個大夢”中,瓊瑤是他“夢”中的主角。“《皇冠》半世紀來創業的歷程中,有四十年之久,瓊瑤和我一路走來,相扶相攜。”
瓊瑤活在自己浪漫的愛的世界中,愛情是瓊瑤小說永恒且唯一的主題。讓瓊瑤一舉成名的第一本長篇小說《窗外》,故事原型就是18歲的瓊瑤愛上瞭43歲的老師。那時的她就和小說裡的女主角江雁容一樣,消瘦、蒼白、食欲不振、精神恍惚,這段師生戀因為瓊瑤母親的堅決反對而最終結束。萬念俱灰的瓊瑤之後三次高考都未考上大學,迫切希望離開傢的她唯一出路就是結婚,抱著這樣的想法,1959年,瓊瑤匆匆嫁人。
婚後生活拮據,瓊瑤再度嘗試“煮字療饑”。終於其短篇小說《情人谷》被《皇冠》采用,瓊瑤也就此和《皇冠》首度結緣。不過那時候平鑫濤說自己身兼數職,“整天忙得像無頭蒼蠅,根本沒有對這位文壇‘新秀’特別關註。一直等到她的中篇小說《尋夢園》《黑繭》《幸運草》等陸續寄來,才愈來愈發現她的才華卓越。”
《窗外》改變瞭瓊瑤的命運,也改變瞭平鑫濤的命運,更改變瞭《皇冠》的命運。平鑫濤回憶說《窗外》寄到時,他一開始閱讀,就無法停止,“除瞭白天一定要到《聯合報》上班外,其餘的時間,都在全神閱讀。對這部作品,感到震撼,對這位作傢,刮目相看。如果說《窗外》是《皇冠》最暢銷的叢書並不為過,四十多年來銷量總和絕對超過《哈利·波特》第一集的紀錄。”
平鑫濤認為《窗外》影響瞭很多人,也改變瞭很多人:“它曾被兩度改拍成電影,有人因侵權而被判刑;林青霞因拍攝本片而躍登大銀幕,成為閃亮巨星。當然,如果我沒有辦《皇冠》,我不可能和瓊瑤結緣,甚至不會相識,那麼,我的生命可能不會有那麼多的雲彩。如果《皇冠》沒有瓊瑤,《皇冠》很可能不是現在這樣的《皇冠》,但我深信:瓊瑤還是瓊瑤。”
1963年初冬,平鑫濤與瓊瑤初次見面,那是瓊瑤接受電視臺的訪問,從高雄來到臺北,平鑫濤到車站接她。那一年瓊瑤出版瞭《窗外》,又寫瞭《六個夢》等幾個中篇,《副聯》和《皇冠》分別連載《煙雨濛濛》和《幾度夕陽紅》,因為編務上的需要,兩人通信頻繁,但信中很少涉及私人事務。平鑫濤說自己雖然熟悉瓊瑤的作品,對她本人卻是陌生的。
但是在火車站,平鑫濤一眼就認出瞭瓊瑤:“當火車進站,旅客蜂擁而出時,在人群中一位身穿黑色的衣服,幾乎未施脂粉的年輕女子,緩步走來,我一眼就認出她是瓊瑤。我們雖然從未見過,卻是‘似曾相識’。瓊瑤似乎也是一眼就看出是我,我們像老朋友一樣握手言歡。我們談瞭一些訪問的細節,用過簡單的晚餐後,開車送她回父母傢,在青田街的一條冷僻小巷裡。為瞭安全的考量,我沒有立刻離開,坐在巷口的車中遙望。眼看她在大門前徘徊,按門鈴的手伸出去又放下,猶豫不決。她從炎熱的高雄來,穿著的是短袖上衣,初冬的臺北夜晚,寒氣襲人,為什麼要忍著凍在門前徘徊?這景象使我疑慮重重、又深覺不忍,正打算下車前去問個究竟,但看她終於按瞭門鈴。本來隻是對她文才的仰慕,沒有任何私情的羈袢,但那‘不忍’,尤其後來知道瞭她的徘徊背後的故事,難免‘憐惜”,這些,撥動瞭心弦的第一個音符。”
生活中花多、畫多、話多
最後也是花葬
瓊瑤與平鑫濤經歷瞭漫長的愛情長跑。才在1979年修成正果。
除瞭在事業上扶植瓊瑤,平鑫濤生活中對她的呵護就像瓊瑤小說中描寫的那樣溫柔而浪漫。
平鑫濤曾寫道,在生活上兩人之間也難免因意見不合而有所爭紛,“如果錯在我(通常是誤會),那麼,男子漢大丈夫說道歉就道歉!即使有時候犯錯的不是我,為什麼我讓她犯錯呢,所以道歉的還應該是我。其實,我道歉,她不好意思,一場風波就煙消雲散。這是夫婦相處的藝術。事實上,我們真的很少很少吵架,一年一小吵,十年一大架而已。至於為什麼吵,雞毛蒜皮,怎會記得?”
平鑫濤與瓊瑤打造瞭一個橫跨文學、電影、電視劇的瓊瑤IP王國,捧紅瞭幾代明星,皇冠集團也在65年間成為跨文學出版、有聲出版、電視、電影、劇場、畫廊、現代舞團的文化集團。平鑫濤一生當過14年公務員、擔任過5年DJ,編過5000多天報紙,出版過784期雜志、6000多種叢書,拍過16部電影、600多小時連續劇。
對於五十幾年來兩人的相愛和扶持,瓊瑤也在紀念文章中提到:“記得我拼命幫你打拼事業的時代,記得我們拍電影的時代,記得我們拍電視劇的時代,記得我們也曾數度面對事業的低谷和打擊,這些,連你的兒女都不知道……奮鬥,奮鬥,奮鬥……我們用瞭多少青春年華來奮鬥,終於小小有成。你曾經說你是一條隻會工作的牛,直到碰到我這個織女,你才有瞭另外一半的生命。可是,我這個織女,從此為你的事業心,為你的成就感,為你那狂熱的工作態度,努力地配合你,早期寫作到手指破皮,後來打電腦到指紋磨盡。我從來不曾抱怨,你給我的愛,就讓我滿足瞭。
你在5月23日晚上9點8分走瞭!我很安慰,最後三小時,我一直握著你的手,如果我曾對你有怨懟,我也原諒你瞭!”
瓊瑤曾經說他們夫妻倆生活裡有三多:花多、畫多、話多。平鑫濤喜歡給瓊瑤送花,瓊瑤每次過生日,一定會收到平鑫濤特別挑選的鮮花,他送的不是21朵、99朵,而是好幾百朵,怒放的紅玫瑰擠滿瞭整個屋子。瓊瑤認為,浪漫是人生很重要的事,生活的情趣要靠浪漫維持,而且不專屬年輕人。平鑫濤80幾歲時,每次從榮總針灸回傢,路過一間花店,都會買盆小花,放在瓊瑤房間的窗臺上。
也因此,在平鑫濤去世後,瓊瑤選擇瞭花葬的方式:“今天(2019年6月4日),我帶著我的兒孫,跟你的兒孫,我們一起遵照你生前的指示:‘我走後,請不要發訃文,不要公祭,不要任何追悼儀式,不要收奠儀,不要做七……’以及你對喪葬的指示:‘請將我在最短時間內火化……然後用灑葬方式,把我的骨灰灑到任何山明水秀的山林裡,萬一不能灑葬,就用樹葬……’我們一一遵守,隻是,因為樹葬區人滿為患,我選擇瞭我自己的方式,花葬。所以,我們在陽明山的臻善園,我和你的兒子,鄭重的將你的骨灰,放進瞭花葬的墓穴。我帶瞭一籃牡丹和玫瑰的花瓣,捧瞭一束你生前最喜歡的黃色小蝴蝶蘭。我把花瓣灑在你的新塚上。雖然這不是花葬的禮儀,但我知道你愛花。你的兒孫和我的兒孫,都心平氣和地團聚在一起,祥和地看著我灑花,在花瓣翩飛中,終於讓你詩意地長眠瞭。”
讓不好的,都隨你離去而消失
隨著2016年平鑫濤確診罹患血管性失智癥,中風臥床,瓊瑤與平鑫濤前妻林婉珍及其子女的矛盾也凸顯出來。
2017年5月9日是79歲的瓊瑤和90歲的丈夫平鑫濤結婚38周年紀念日,可是平鑫濤已住院400多天,認不出最愛的瓊瑤,這讓瓊瑤心痛。之後,瓊瑤和平鑫濤子女就平鑫濤是否該插鼻胃管治療,在網絡上展開筆戰。瓊瑤將自己允許平傢子女插管的行為,視為一種對平鑫濤的背叛,她表示,“加工”的活著,就是一場悲劇。但平傢子女則發聲明反駁,認為父親僅是失智,沒有病危或陷入重度昏迷,是因為發燒才先插鼻胃管……
2018年,88歲的林婉珍出版瞭名為《往事浮光》的書,以平鑫濤前妻的角度,講述瞭瓊瑤的“插足”對另一個女人和傢庭帶來的是什麼樣的傷害。在林婉珍的描述中,她和平鑫濤本是一對恩愛夫妻,傢庭生活十分美滿,卻最終因瓊瑤的插足而婚姻破裂。林婉珍與平鑫濤所生的兒子平雲認為“父親欠母親一個真正的道歉!如果歷史隻有一方的說法,就無以還原事實的真相。”這本書出版的時候,恰逢瓊瑤80歲生日,不難想象對瓊瑤的打擊。
也因此,在6月4日的紀念文章中,瓊瑤仍流露出瞭怨:“你我都是二度婚姻,當初明明是你拼命追求我,長達16年。讓我受瞭多少委屈!這個社會,對婚姻的兩方,看法是不公平的。我一直對於詆毀我的言論保持沉默。沉默!鑫濤,最近我才領悟出許多道理。沉默是金,沉默是禪,沉默是淚,沉默是愛。沉默,更是‘忍’!我忍瞭多少?天知地知,你知我知。尤其,因為我寫的書《雪花飄落之前》,主題就是用你我的故事,討論病人是否有自主權?是否有善終權?這本書引起軒然大波,你的兒女,因兩種不同認知的愛,跟我絕裂瞭。我能做的,依然是‘忍’,忍是淚,忍是愛,忍是痛,忍是悲。到瞭你最後咽氣的這一刻,我還在想,我們的相遇,是我的‘命’?還是我的‘緣’?或是我的‘劫’?人生,不就是這三樣東西組成的嗎?”
平鑫濤去世後,他的三位子女平瑩、平珩、平雲也發表一封信,提到遵照先父遺願,不發訃文,不設靈堂,不舉行公祭或任何追悼儀式。信中引述平鑫濤生前的話:“活到老年,我的死亡是件喜事,切勿悲傷,讓我瀟瀟灑灑地離去。”
那麼,所有的矛盾會不會隨著平鑫濤的去世而化解呢?就像瓊瑤所寫:“鑫濤,你解脫瞭!我,也放下瞭。從今以後,我要活得快樂,幫你把過去三年多的痛苦一起活回來。你若有知,也會含笑於九泉吧?至於那些對我們不瞭解的人,編出的各種故事,我也希望隨著你的去世,煙消雲散!讓我們用有愛的心,把過去一切的不快,都化為祥和。
安心地去吧!我相信你去的地方,是沒有病痛、沒有紛爭、沒有愛恨、沒有折磨、沒有矛盾、沒有報復、沒有貪婪、沒有嫉妒、沒有謊言……沒有一切貪嗔癡的地方!奔向那片美好的凈土吧!你92年的生命裡,也曾經有過很燦爛美好的日子。如果人有靈魂,讓那些美好陪著你,不好的,都隨著你的離去而消失。
你會永遠活在我記憶中。你還記得我寫的歌嗎?‘也曾數窗前的雨滴,也曾數門前的落葉,數不清是愛的軌跡,聚也依依,散也依依!’鑫濤,聚也依依,散也依依!生也依依,死也依依!依依又依依,再見不可期!走筆至此,我又哭瞭,希望,這是最後一次為你流淚!你若有靈,保佑我在有生之年,隻有笑,沒有淚,活得像火花。行嗎?好嗎?永別瞭!我愛!” 本版文/本報記者 張嘉 供圖/秀妍